上山采蘼蕪⑴,下山逢故夫⑵。
長跪問故夫⑶,新人復何如⑷?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⑸。
顏色類相似⑹,手爪不相如⑺。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⑼。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⑽。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⑾。
⑴蘼蕪(mí wú):一種香草,葉子風干可以做香料。古人相信蘼蕪可使婦人多子。
⑵長跪:直身而跪。古時席地而坐,坐時兩膝據(jù)地,以臀部著足跟。跪則伸直腰股,以示莊敬。
⑶故夫:前夫。
⑷新人:新娶的妻子,對先前的妻子而言。
⑸姝:好。不僅指容貌。當“新人從門入”的時候,故人是丈夫憎厭的對象,但新人入門之后,丈夫久而生厭,轉又覺得故人比新人好了。這里把男子喜新厭舊的心理寫得更深一層。
⑹顏色:容貌,姿色。
⑺手爪:指紡織等技巧。
⑻閤(gé):旁門,小門。新婦從正面大門被迎進來,故妻從旁邊小門被送出去。一榮一辱,一喜一悲,尖銳對照。這兩句是棄婦的話,當故夫對她流露出一些念舊之情的時候,她忍不注重提舊事,訴一訴當時所受委屈。
⑼縑(jiān)、素:都是絹。素色潔白,縑色帶黃,素貴縑賤。
⑽匹、丈:都是古代度量單位。一匹長四丈,寬二尺二寸。
⑾不如:比不上。
登上山中采蘼蕪,下山偶遇前時夫。
故人長跪問故夫:“你的新妻怎么樣?”
夫說:“新妻雖不錯,卻比不上你的好。
美貌雖然也相近,紡織技巧差得多。
新人從門娶回家,你從小門離開我。
新人很會織黃絹,你卻能夠織白素。
黃絹日織只一匹,白素五丈更有余。
黃絹白素來相比,我的新人不如你?!?/p>
這首詩在藝術構思上頗有獨到之處。作者不是像《國風·邶風·谷風》那樣采用如泣如訴的怨憤之語出之,也不是像《衛(wèi)風·氓》那樣采用回憶倒敘的方式出之,而是截取了生活中的一個巧遇場面,采用對話的方式來揭示一對離異之后的夫婦的心理狀態(tài)和各自的感受,從而鞭撻了喜新厭舊者的靈魂,批判了不合理的封建夫權。詩用敘事之筆開頭:“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睆摹肮史颉币辉~,可以知道“采蘼蕪”的主語是棄婦。古人認為佩蘼蕪可以多子。棄婦于此物本無所用,而現(xiàn)在上山采摘,暗示她已經再婚。在她滿載而歸的時候,碰巧遇到了“故夫”。巧遇時的情狀如何,詩中沒有直說。但“長跪問故夫”一語,側面說明“故夫”的臉上頗有幾分慚悔之色。若是怒目相向,則棄婦就決不會“長跪”相問了。棄婦被無端遺棄,緣“故夫”的喜新厭舊,所以這次巧遇,她倒要故意問問新婦的情況了。
“復何如”,猶言又怎樣,話中不無譴責之意?!肮史颉庇趹M悔之余,不得不以實情相告。“新人雖言好”,尚屬自我解嘲語,忸怩之態(tài)可掬;“未若故人姝”,才是真切語,懊悔之情如見?!邦伾愊嗨啤本?,活畫出喜新厭舊者的心理。當初棄婦被逐,自是“顏色”不如“新人”之故。而“新人”入門既久,漸成舊人;棄婦轉嫁他人,已成他家“新人”?!肮史颉币韵残聟捙f之目光視之,轉覺己之“新人”,與已成他家“新人”之棄婦,顏色無復區(qū)別,豈止無復區(qū)別,從“手爪不相如”一句,知“新人”亦已招厭。“新人從門入”兩句,余冠英有精辟的分析:“兩句必須作為棄婦的話才有味,因為故夫說新不如故,是含有念舊的感情的,使她聽了立刻覺得要訴訴當初的委屈,同時她不能即刻相信故夫的話是真話,她還要試探試探。這兩句話等于說:既然故人比新人好,你還記得當初怎樣對待故人嗎?也等于說:你說新人不如故人,我還不信呢,要真是這樣,你就不會那樣對待我了。這么一來就逼出男人說出一番具體比較?!保ā稑犯娺x》)這段分析,從語言環(huán)境和人物心理兩方面揭示了文字之外的豐富的潛臺詞,因而是耐人尋味的。
“新人工織縑”以下六句是故夫從新婦的女工技巧不及前妻,怨“新人不如故”。這六句具體比較,是全詩的畫龍點睛之筆。一般來說,女子被休棄,總是要蒙受惡名的。古時有所謂“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的“七出”之條(參《大戴禮記·本命篇》)。這位婦女的被休棄,看來與七條都不沾邊,因此最合理的解釋是男子的喜新厭舊。喜新厭舊者要拋棄妻子,可以隨便找個什么理由,如手腳笨拙,勞動偷懶之類?,F(xiàn)在通過“故夫”自己的口來與“新人”作比較,說明棄婦手腳不笨,勞動并不偷懶,這就使棄婦蒙受的惡名完全被洗刷了。詩寫到這里已表現(xiàn)出她是一個勤勞善良的勞動婦女的形象。再者,喜新厭舊心理在封建社會中是具有普遍性的。這種心理所以能在男子身上發(fā)展到無所顧忌地趕走妻子、另尋新歡的地步,不能不說是封建制度賦予男性以夫權的結果。此詩特意讓男子自述其行為的乖張無理,實際上是對封建夫權的不合理作了揭露和批判。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最后六句的男子比較之詞,不僅使棄婦的形象變得豐滿起來,而且全詩的主題思想也深化了。另外,截取巧遇場面雖適宜于描寫眼前事,卻不易展示詩中人物與事件的過去和未來;而篇末讓男子作一比較,不僅棄婦過去的生活情況、勞動態(tài)度與所遭不幸,一切了然,而且連“新人”今后將遭受何種命運,亦可大致預見。故此種匠心安排,使時空領域大為開拓,而作品的容量亦有逾常品了。
王夫之《唐詩評選》:詩則即事生情,即語繪狀,一用史法,則相感不在永言和聲中,詩道廢矣。此《上山采蘼蕪》一詩所以妙奪天工也。杜子美仿之,作《石壕吏》,亦將、酷肖,而每于刻畫處,逼寫見真,終覺于史有余,于詩不足。論者乃以“詩史”譽杜。見駝則恨馬背之不腫,是則名為可憐憫者。
余冠英《樂府詩選》:這篇《樂府詩集》未收,《太平御覽》引作《古樂府》,和《陌上?!吠活愋汀?/p>
顧農《讀〈上山采蘼蕪〉說漢時婦女地位》:詩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故夫的回憶對比。他承認新人與故人相比有兩點差距,一是外貌水平略差(“未若故人姝”),二是勞動生產率大大低于故人。故夫先說二人“未若故人姝”,但馬上又改口說“顏色類相似”。與其說這里表現(xiàn)了故夫對前后兩任妻子外貌的比較一時拿不定主意,不如說評價中的參差流露了他內心深處的矛盾,情形很可能是兩人的外貌水平相差不多,但既然新人在勞動生產方面大大不如故人,于是其外貌也顯得比較差了,但他總有點不肯坦然承認的意思。換一個角度看,故人是自己拋棄的,失掉她之后才深切地認識到她的價值,于是她的外貌也就顯得更加美好。詩的作者并不回避甚至還充分利用了故夫言談中的前后不一來表現(xiàn)這個人物,流露出非凡的心理洞察力以及對藝術表達的深切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