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介紹

“這是一個關于三個名叫阿道夫的人的故事。他們三人被同樣的命運串連，卻各自度過了不同的人生……”

正如開篇這段話所言，這個以二戰(zhàn)為主要舞臺的故事里有三個阿道夫：阿道夫·考夫曼，德國外交官（他同時也是情報人員）和日本太太所生的兒子；阿道夫·卡密爾，躲避迫害而從德國來到日本神戶的猶太人面包師夫婦的兒子；還有一個自然就是阿道夫·希特勒，納粹德國的元首。

這部作品于1983-1985年在《周刊文春》上連載。這是文藝春秋社的一個時事新聞刊物。后來本作以精裝豪華版出版時，也成為首批放在書店的文學部而非漫畫部出售的漫畫之一。這部曾經(jīng)獲得第10回講談社漫畫賞的作品，作為手冢晚年的代表作，被視為手冢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

本作原本就是以成年人為對象。因此手冢使用了非常寫實的風格，他過去時常使用的一些夸張變形手法和插科打諢在本作中很少出現(xiàn)。雖然他仍然使用了過去作品中出現(xiàn)過的一些人物（蓋世太保蘭普），但手冢是以一種歷史的態(tài)度來講述這個故事。它雖然以一個日本記者為講述者，但是并沒有局限于日本的立場，而是采取了與眾不同的，更為廣闊的視角。

背景介紹

1945年8月15日，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爭宣告落幕。這場戰(zhàn)爭徹底改變了世界的格局，也改變了那個時代中所有人的一生。作為戰(zhàn)爭的親歷者，他們見證了戰(zhàn)爭的一切，從開始直到結束；戰(zhàn)爭給他們的靈魂打上了無法磨滅的精神烙印，無論承認與否，這烙印都將永遠跟隨他們，直到生命的盡頭。——當年，在那個終戰(zhàn)的時刻，在這些人中間，就包括了時年17歲的手冢治蟲。戰(zhàn)后的日本經(jīng)過低谷中的掙扎，重新走上經(jīng)濟騰飛的道路。那時，已經(jīng)拿到醫(yī)學博士學位的手冢決然地投身漫畫，終于在動漫而非醫(yī)學的世界取得了偉大的聲名。但是，真正使他從偉大變成不朽的，還是日本漫畫界逐漸發(fā)展、成熟之后，尤其是當內涵深刻的青年·成年向漫畫可以刊登、得到讀者認可的時候；在少年和少女漫畫之外，手冢得到了新的舞臺。更多地是在這塊舞臺上，晚年的手冢留下了許許多多著名的經(jīng)典。但無論何時何地，無論讀者是少年青年，他的作品的主題永遠是“生命”——生命的意義、生命的價值：窮盡漫畫家生涯的四十個寒暑春秋，他一直在竭盡全力探求、思考的，乃是人類的永恒。對于過去的那場戰(zhàn)爭，日本人向來抱持著各種心態(tài)。那些毫無反思的右翼分子的言行，中國人并不陌生，而在描寫二戰(zhàn)的漫畫中，除了堅持少數(shù)右翼立場的之外，更多地表現(xiàn)出的卻是當代日本人對那個時代的無知。但是，除他們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人記得戰(zhàn)爭的痛苦，并且真正地開始思考這些痛苦的根由——在最后這一類人中，我們能看到手冢治蟲的名字；1983年，當手冢終于開始在漫畫中涉及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一反自己漫畫中描繪幻想和超現(xiàn)實的習慣，認真嚴肅、腳踏實地地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在回答的時候，他所用的砝碼依然是生命，而這次被他放到天平另一端的，是人類最悲慘的一段歷史，以及歷史車輪上那名為“戰(zhàn)爭”的一根輪軸。這部名為《三個阿道夫》的漫畫就是手冢的回答。從頭到尾，手冢要在這部漫畫里表達的，就是在那個瘋狂的時代中，假借正義和信仰之名，人性和生命是如何地被扭曲、異化，最終泯滅無存；漫畫的絕大部分篇幅以二戰(zhàn)前夕直至戰(zhàn)爭結束的日本和德國為背景，其中有三個主角，三個名叫阿道夫的人——猶太人阿道夫·卡密爾、日德混血的納粹軍官阿道夫·考夫曼、以及第三帝國元首阿道夫·希特勒——在他們之外，作為整個故事的敘述者，日本記者峠草平的聲音貫穿始終。而在一切之上的最大的主線，是這個大時代本身：以時代為中心，每一條不相干的線索都被有序地逐漸編織，一幅宏大的歷史畫卷終于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

鑒賞評價

“這就是血戰(zhàn)。它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沒有希望，沒有道義，沒有仁慈，沒有憐憫，也沒有騎士精神。

……這場戰(zhàn)爭沒有勝利者。它只有犧牲者。無數(shù)的犧牲者?！?/p>

——摘自

從二戰(zhàn)結束到現(xiàn)在，一些日本人對日本曾經(jīng)在戰(zhàn)爭中犯下的罪行和應該承擔的責任一直諱莫若深，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或者拼命地給歷史翻案。在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老一輩人逐漸死去之后，他們的后代、以及他們后代的后代，其實都不知道什么叫戰(zhàn)爭。戰(zhàn)后的和平憲法給日本帶來了半個世紀的發(fā)展與和平，也為日本再度走上錯誤的道路設置了不可逾越的障礙。然而，戰(zhàn)爭之后多數(shù)人所選擇的遺忘——遺忘那些不光彩的過去，只是還懷念自己受到的創(chuàng)傷——在日本離開軍國主義道路的同時，這些也使后代的認知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對年輕人而言，他們的戰(zhàn)爭知識是從軍事雜志、從歷史小說、從電視的新聞畫面、從戰(zhàn)爭電影上得到的，要么就是從老一輩人對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紀念中得到；這種認知日積月累，產(chǎn)生出一種純粹的受害者意識，另外就是對戰(zhàn)爭的浪漫想象。

人們一直在不停地重復他們對戰(zhàn)爭的這兩種認知，這股潮流隨著時間的發(fā)展而變得越來越壯大。在如此的背景下，《三個阿道夫》于1983年初開始連載，至1985年收筆。它并沒有刊登在漫畫雜志上，而是在著名的時事新聞雜志<周刊文春>上連載；這部作品已經(jīng)超脫了一般漫畫的范疇，面對的也不是普通的漫畫讀者。雖然獲得了第10回講談社漫畫獎，但它在日本的知名度卻不高，這倒多半不是因為它對戰(zhàn)爭的絕對批判態(tài)度；恰恰相反，也有很多動漫作品同樣以“批判戰(zhàn)爭”為主導思想，其中不乏擁有廣泛人氣并在商業(yè)化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例子。就連<高達Seed>這種就是一幫資產(chǎn)階級的小姐少爺們吃飽了撐的、在那無病呻吟的東西，都要在表面披上一張“反戰(zhàn)啦反戰(zhàn)啦”“大家不要互相傷害啊”的皮；誠然，和《三個阿道夫》比起來，它只是極膚淺的一個例子而已。

在確實涉及二戰(zhàn)題材的作品中，吉卜力的<螢火蟲之墓>和北條司的<那年夏天很笛子>可說是概括了其中一方面的認識。誠然，日本民眾在二戰(zhàn)期間，尤其在二戰(zhàn)末期受到了慘痛的損害，紀念這些創(chuàng)傷是應該的，但那些一味強調自己的傷口、并把這傷口夸大成戰(zhàn)爭全部的作品，是否也是在自覺不自覺地躲在自己的瘡疤之后，以此逃避道德的責任和反思？——無知扭曲了人們對戰(zhàn)爭的印象，然后，在逃避之后接踵而來的就是對戰(zhàn)爭過分浪漫的美化。松本零士的<戰(zhàn)場漫畫短篇集>，選擇了幾十個二戰(zhàn)期間的小場景講述普通士兵的故事；平心而論，這確實不是一部軍國主義的作品，事實上松本在他漫畫里的不少地方也罵軍部和政府發(fā)動戰(zhàn)爭，讓無辜的人白白喪失生命。然而要命的是，松本零士本來就是一個極端浪漫主義的人，于是，他看二戰(zhàn)的視野就完全縮小到了“帥氣”的武器裝備、以及去裝模作樣地感嘆互相爭戰(zhàn)的人們——不管其立場如何——在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熱血”、“青春”……

松本零士和宮崎駿（如宮老爺子的“豬頭軍”），和手冢治蟲一樣都是老一輩的漫畫家。但比起1928年出生的手冢，松本小10歲，宮崎小13歲：這是最關鍵的問題。戰(zhàn)爭結束的時候，松本和宮崎分別才七歲和四歲，根本不懂事，對戰(zhàn)爭的記憶決不可能有手冢那樣刻骨銘心。他們的浪漫主義用在宇宙或異世界里是非常好的，但用在二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就只能說是極不適合了。把戰(zhàn)爭浪漫主義化，松本只是一個代表；到了<星界>系列和<禮武戰(zhàn)奇譚>，更是任何一個有理性和良知的人都應該堅決唾棄的：前者的種族主義和專制思想簡直令人作嘔，至于后者，這種完全淪落成渣滓的東西甚至已經(jīng)不用再提它了。雖然以日俄戰(zhàn)爭為背景，但它絕對稱不上“為軍國主義張目”什么的，純粹就是極度愚蠢無知而已。像<沉默的艦隊>這樣的漫畫，老實說就連上面提的那些垃圾作品都不如，而且還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

把視野再稍微放廣一些吧。在我們的印象里，所有涉及到戰(zhàn)爭的動漫作品中，有哪一部不是帶著浪漫主義的色彩去看的？為數(shù)極少。在宇宙里紛飛的五彩光束和板野馬戲團、一個接一個爆炸開來的絢麗火球、把戰(zhàn)爭簡化成男主角抱著心愛的女人一路打過去最后干掉Boss的幼稚的RPG式進程——我并不是說這些不應當存在，用浪漫主義的視角去描寫戰(zhàn)爭也不是只在動漫的領域才有，只要不涉及現(xiàn)實政治，這當然沒什么問題；只是，我們在端著咖啡“欣賞”戰(zhàn)爭、享受美感的同時，能不能在心底里留住一點美感以外的東西，想到在華麗的藝術手法背后，每一個爆炸的火球其實都意味著多少生命的喪失，和多少家庭的悲劇……？

所以我們直到今天還記得那少數(shù)幾部用現(xiàn)實的沉重筆調描繪戰(zhàn)爭的作品，盡管它們的商業(yè)性可能比不上某些垃圾之作。我們記得<太陽之牙達格拉姆>、《裝甲騎兵波特姆斯》，記得《金星戰(zhàn)記》，記得高達的那三部8字頭OVA；它們都是一提到就足以令人肅然起敬的作品，而更在它們之上，我們應該記住《三個阿道夫》。我愿意借用當年美國報紙對<辛德勒的名單>的一句評論：這不是一部可以讓你一邊吃爆米花一邊看的漫畫?！度齻€阿道夫》當初被編輯要求“畫出一部氣勢磅礴、波瀾萬丈的史詩劇”，而手冢把它變成了一部真正的史詩。

——在漫畫的最后兩章，二戰(zhàn)已經(jīng)結束了三十年。從日耳曼人對猶太人的屠殺，到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無休止的血腥復仇，歷史一次次地重復，一次次完成那令人嘆息的循環(huán)。手冢在畫到二戰(zhàn)結束的時候沒有收筆，而是把結尾放在以色列-巴勒斯坦，那至今還在上演著同樣循環(huán)的土地上，這使得漫畫有了一種超越性的廣闊視野和切身的現(xiàn)實感。如果一個人、一個民族只因自己曾經(jīng)遭受過屠殺和踐踏，于是就把這種屠殺和踐踏報復式地還于加害者、甚至另一個無辜的民族身上的話，那他和自己所憎恨的加害者又有什么區(qū)別？——當看到全書最后的時候，眼前那幅畫面僅有寥寥幾筆，卻能令人銘記終身：殘垣枯樹，排排墓碑。這一連串的復仇和戰(zhàn)爭，帶來了什么？最后還能剩下什么？遺憾的是，即使到今天，我們也無法作出回答。

當面對日本在二戰(zhàn)中的種種暴行時，手冢治蟲毫不隱瞞。漫畫平實又深刻地記載著那個時代的一切：軍國主義統(tǒng)治下的高壓政策、狂熱的民眾、野蠻的軍隊、戰(zhàn)爭、屠殺。而對發(fā)動戰(zhàn)爭的那些人，他則執(zhí)以最尖銳的批判武器，把他們的畫皮刺得體無完膚。希特勒的死被手冢描寫得極盡諷刺：用刀的，必死于刀下。而當他的死影響到半個地球之外的考夫曼的時候，甚至已經(jīng)激烈得不能稱之為諷刺了——那簡直是最殘酷、最悲哀的現(xiàn)實。應該知道，雖然第三個阿道夫的這份出生證明文件作為線索從頭串到尾，但漫畫的主旨并不是像驚險故事一樣描寫雙方爭奪文件的過程：這部漫畫于1985年5月30日結束連載，而且在連載中手冢因病住院，所以后半部在單行本出版時有大幅度的加筆——89年手冢就去世了。作為手冢所有作品中政治傾向性最強的一部，《三個阿道夫》從此也在歷史的天平上將自身化為沉重的砝碼，壓在讀者的心里，也壓在天平上和戰(zhàn)爭絕對對立的那一端。

《三個阿道夫》在日本的舞臺就是作者少年時代（和漫畫描寫的時期相同）曾經(jīng)生活過、對之非常熟悉的神戶。他畫出的一切都那樣真實，從民風民俗、街頭招貼到交通地理，大多數(shù)地方在現(xiàn)實中都還能找到原形。在峠草平不懈追尋和斗爭的過程中，手冢的影象漸漸和他重合，他把自己在戰(zhàn)爭期間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全部加諸于草平身上，兩人合力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部偉大的名作，在短短的七本小書里記載了兩個帝國的興衰。手冢勇敢地回過頭去直視曾經(jīng)走過的那個時代，告訴他的讀者：我們應該反省?！词∈裁?？還是那個永遠的疑問：為什么德國和日本會變成這樣？背后的根源是什么？——那是對某個野心家的個人崇拜、為了宣傳被生造出來的那種“愛國心”、對一種極端理念的信仰。世人皆相信只有自己為正義，但有誰有權為了自己的正義能夠生存而去剝奪他人的生命和自由？……

所以，峠草平才在漫畫的最后說道：“我希望讀者能想一想，正義到底是什么”；所以，在書中那段最悲哀的故事里，手冢亦借本多芳男之口說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

“非得輕視或憎恨他人才叫愛國嗎？我可不敢領教?！?/p>

1945年初，美軍飛機開始對日本本土的大規(guī)模轟炸。在轟炸的主要目標之一——大阪——的工廠里，手冢治蟲正在那里被“勤勞動員”當學生工。戰(zhàn)爭末期的那段日子改變了他的一生。什么叫戰(zhàn)爭？什么是生命？他體會得比后代所有的漫畫家都深刻：那是切身切實的體會?？纯词众９P下遭到轟炸的珍珠港和大阪吧，這就是手冢眼中的戰(zhàn)爭：殘酷、恐怖、充滿死亡氣息，完全和所謂的浪漫無緣——他對轟炸的描寫和敘述，沒有親歷過的人憑想象絕對寫不出。他的很多同學都在防空洞里被炸死了，戰(zhàn)爭結束前夕，手冢一個人從大阪徒步趕回家時，在漫長的道路兩旁看到的是人間地獄……不，是超過地獄的“世界末日”的情景。那種情景此后永遠留在他的心中，在多少部漫畫中表現(xiàn)出來，有時表現(xiàn)為對生命的歌頌，有時表現(xiàn)為對戰(zhàn)爭的控訴和對死亡的反思。

其實，最根本的問題，正如田中芳樹筆下的楊威利所言：

“在人類社會的歷史上，可以分成兩種思想潮流。一說真理比生命更重要，一說沒有比生命更有價值的東西。當人類要發(fā)動戰(zhàn)爭時，他們會以前者為借口，但當他們要結束戰(zhàn)爭時，又會拿后者作理由。千百年來，都是一直如此重復著……我只是想，流了這么多血，也該能得到什么等值的東西了吧？”

在被火鳥帶走之前，手冢治蟲為我們留下了這個偉大的故事。對那段歷史而言，最有權回頭敘述的，并不是峠草平，而是手冢治蟲本人。把這個故事交由神來講述，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也只有如他這般深遠的視野、慈悲的心靈，才能最徹底地把歷史的精髓表達出來。漫畫選擇的舞臺很小，但卻包含了戰(zhàn)爭中的一切：從當年零式在空中的呼嘯“宛若象征了日后日本的命運”，直至在終戰(zhàn)詔書響起的那一刻，籠罩在日本上空的陣陣啜泣和隨之而來的虛脫感與肅殺的沉靜。——那個時代就是這樣，我們的歷史就是這樣。在戰(zhàn)爭的廢墟上，掩埋了死者，生者還得繼續(xù)生存，新的生命也從失去生機的母體中誕生；一切生生死死，輪回不息，構成天道的巨大循環(huán)。

如果一個人此前只看過手冢治蟲的少年向漫畫，他初看《三個阿道夫》時一定會被這種嚴肅寫實的畫風嚇一跳。畫成年向漫畫的時候，手冢已經(jīng)沒必要去迎合孩子的欣賞趣味了，于是他就可以把手里的畫筆發(fā)揮到極致；漫畫的線條簡潔醇厚、除了兩三個特例之外，人物的畫風也不再有戲劇化的過度夸張。到了晚年，他的畫功居然精進如斯：作品中出現(xiàn)的百來個角色，包括那些只露一次臉就再也不出現(xiàn)的小配角，全都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深深印在讀者的腦海之中。對漫畫所要表達的主題來說，這寫實的畫面是必不可少的外殼，而畫面也反過來烘托出劇情的千回百轉柳暗花明。一個漫畫家能有這樣的水準，可說是已臻于極境，再沒有誰能與之相比。

私以為，放眼日本漫畫，《三個阿道夫》可稱為第二偉大的名作，也是手冢治蟲一生中第二偉大的作品。在所有漫畫中，它僅次于<火鳥>，如果把一部漫畫比作一個人，那《三個阿道夫》就是所有人中間最偉大的一個（而《火鳥》是神）。這部漫畫不應該被忽視、忘卻，它應該讓所有人都知道；人們都應該聽聽手冢的反思，自己也思考一下作者想要通過漫畫告訴我們的話，——同時，也抬眼看一看，那靈魂折射在存在層面上的耀眼閃光。

本漫畫的日文原名叫《アドルフに告ぐ》（AufrufanAdolf），手冢在最后兩章中以兩種不同的方式呼應了這個主題。若使用第35章出現(xiàn)的海報標題，則可將此名譯作《昭告阿道夫》；但事實上，當看到最后一章中的那部小說時就能明白，這一名字還是簡單地譯作《告訴阿道夫》最好。但不知出于何種緣由，臺灣中譯本的譯者最后卻用《三個阿道夫》做了全篇的標題：也許是出于商業(yè)上的考慮，覺得這個名字更通俗，容易為多數(shù)讀者所接受？雖然就結果論而言，只要這種改動能使更多的人去看這部漫畫，那就是好的，不過同時必須承認，這個譯名確實偏離了原意，也稍稍削弱了漫畫中前后呼應的巧妙手法。

其他信息

具體詳情

峠草平是日本協(xié)和通訊社的記者，1936年8月，他被派到德國，報導在柏林舉辦的奧運會。正如后世的評價，這屆奧運會完全被納粹利用，變成了一次宣傳其狂熱信仰的盛大慶典；有一天，在德國留學的弟弟給他打來電話，叫草平到他那里去，但等他趕到弟弟那里的時候，看到的卻是弟弟的遺體。——漫畫是以這樣的方式來開頭的；從這里開始，峠草平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卷入波濤洶涌的時代漩渦，他用自己的雙眼見證了一切，而這一切都是從他弟弟的那個發(fā)現(xiàn)中產(chǎn)生。在納粹的極權統(tǒng)治下，一切真相都被越來越深地隱藏起來。不甘心的峠草平想要查出弟弟遇害的原因，可擋在他面前的竟是蓋世太保。明白了在德國不可能查出真相之后，他回到了日本，在巧合與偶然之中，再次與和這件事情有關的人相會，開始一步步接近真實。在日本，另一個舞臺上，兩個生活在日本的外國小孩也在同樣奇異的命運操縱下，被卷進同樣的漩渦。 阿道夫·考夫曼的父親是納粹德國駐日本的外交官，母親則是日本女性；而比他稍大的阿道夫·卡密爾則是一個純正的猶太人。盡管納粹對猶太人無比敵視，但還是小孩的考夫曼和卡密爾不懂這些，依然成了親密的好友。和峠草平不同，他們是在無意間被漩渦吞沒，很久沒有發(fā)現(xiàn)真相；但等到他們察覺的時候，也早已深陷其中，不能擺脫?；氐饺毡局?，峠草平好不容易才知道，原來弟弟已經(jīng)在臨死前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幾份文件寄回了日本，交給自己的小學老師保管?！鞘钦f明阿道夫·希特勒有著猶太人血統(tǒng)的文件，是他的出生證明，所以，納粹一定要追回這文件，并抹殺一切知道真相的人?！跋Ｌ乩沼歇q太血統(tǒng)”這種猜測早已有之，雖然只是一種猜測；如果這件事被證實，那將是歷史上最大的諷刺：對被納粹屠殺的猶太人來說，這無疑是最殘忍的真相，而對納粹自身而言，它更是動搖其存在基礎的毀滅性打擊。德國的情報人員和猶太人也在日本找尋文件的下落。阿道夫·考夫曼的父親為了找文件，最后連命都搭上了，還是沒有結果。猶太人想用文件來對納粹反戈一擊，可他們也沒抓到線索；最后，反而讓阿道夫·卡密爾和阿道夫·考夫曼知道了這件事情。

隨著戰(zhàn)爭的陰影一步步逼近，他們終將意識到，這個事實將會對他們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峠草平的不懈追尋引來了日本特高（特別高等警察）的注意。他們懷疑那份文件與共產(chǎn)黨有關，拼命地逼迫草平，尋找那份文件，盡管他們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文件的內容到底是什么；丟掉了工作的峠草平在社會的底層流浪，經(jīng)歷了種種邂逅，種種分離。最終，不可避免的戰(zhàn)爭把一切都導上同一條道路，因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阿道夫·卡密爾，也認識了阿道夫·考夫曼的日本母親。如果再算上那份阿道夫·希特勒的出生證明文件，他的人生已與這三個阿道夫發(fā)生了許多交集。事實上，阿道夫·考夫曼很長時間都沒有和峠草平直接見過面。父親死后，他就被接到德國，在納粹的少年學校接受純正的洗腦教育。在那個時代，納粹的宣傳可謂無孔不入：為了彰顯這個新生政黨存在的合理性，他們把自己的外表打扮得華麗、神圣，同時也塑造出一種精神上的絕對存在。從納粹上臺開始，在一次次演說、集會、游行中，力量和恐怖被融合到儀式化的瘋狂崇拜里；納粹對瓦格納的推崇、希特勒命令“給我設計最漂亮的軍服”（有多少德國年輕人為這套軍服就自愿去送了命）、難以計數(shù)的旗海、閱兵、火炬游行都不斷證明、強化著這一切，幾乎所有德國人都為這“絕對意志”的危險魅力著迷——君不見——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只是一個孩子的阿道夫·考夫曼自然也不能擺脫這種影響。阿道夫·考夫曼其實是主動去追求那種瘋狂的信仰的。納粹的種族主義排斥一切非雅利安的“劣等民族”，雖然他們和日本是同盟，但他們蔑視有色人種的眼光也毫不例外地投在了日本人身上。有一半日本血統(tǒng)的考夫曼感覺到那種隱藏在笑顏背后的輕視，便更加努力地接受洗腦教育，想用這種方式取得人們的認同。他確實成功了；但他的努力卻完全搞錯了方向。有一次，在偶然的情況下他抓住了一個間諜，于是被納粹的宣傳機器捧成了英雄。希特勒把他調到身邊當隨從，這給了他絕好的升遷機會，更重要的是使他能親眼目睹戰(zhàn)爭中德國經(jīng)歷的重要轉折點，——還有納粹領導層中那些隱秘不為人知的事情。在考夫曼的變化中，我們能夠看到極端的信仰是如何改變一個人的。這種改變不在一朝一夕，也并不是被強灌到頭腦里；它狡詐地、潛移默化地隱藏在學校的軍事化管理中，隱藏在戰(zhàn)爭初期德國坦克勢如破竹的推進中，隱藏在對“日耳曼民族的雪恥”的自我陶醉中，隱藏在對“劣等民族”猶太人的一次次迫害和屠殺中。

精心構造

手冢在這部漫畫里塑造的人物沒有臉譜化，沒有單次元：考夫曼為善是出于真心，他為惡也是出于真心。納粹的信仰就是他的正義，在正義之名下，人性和良知沒有存在的空間；但兩者一旦發(fā)生本質上的沖突的時候，人面前的出路就徹底被堵死了?！袝r，他會屈從壓力，但在一旦屈從壓力自己內心的火焰就會被徹底熄滅的情況下，他就只能選擇逃避。通過巧妙地操縱思想，把政治家的野心轉化成全國全民族的信仰，世上沒有比這更卑劣的手法了；但信仰著的人們卻真是打心里相信自己信仰的“正義”絕對正確、永遠正確，要錯，錯的只會是自己。在靈魂無數(shù)次地重復著屈服和逃避的過程之后，就如漫畫中的蘭普和艾希曼那樣，精神上的變態(tài)簡直是理所當然：“我們就是瘋子，我們就是渣滓。在這種時代里、在這個元首統(tǒng)治下，我們承認這一點，我們甘于做信仰之旗下的瘋子和渣滓?！卑⒌婪颉た挤蚵K于成了一個冷酷殘忍的蓋世太保。戰(zhàn)爭結束后，經(jīng)過多少年的磨難，他從年輕時的錯誤中醒悟過來，可是悔之晚矣。當在異國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家庭之后，他想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然而得到的卻是更加殘酷的現(xiàn)實?？挤蚵耐旰糜寻⒌婪颉た軤枒?zhàn)爭期間一直留在日本。仿佛是考夫曼的對比，卡密爾從小就和當?shù)氐娜毡拘『⑻焯焱嬖谝黄?，在考夫曼最初的記憶里，卡密爾還是那個比自己大一點、沒什么教養(yǎng)但心地善良的猶太孩子。即便是在接受納粹的洗腦教育的時候，考夫曼和卡密爾也一直在互相通信；留在日本的阿道夫和家人一起，在那個和德國同為軸心盟友但并不反猶的國家過著謹慎的生活?？軤柕拇_是個信仰虔誠的、誠實的好人。在峠草平看來，卡密爾值得信賴，可以把至關重要的文件交托給他、和他一同斗爭；在卡密爾的父母和愛人看來，他也是個好兒子，是個充滿正義感的優(yōu)秀男人。在戰(zhàn)爭的艱苦環(huán)境下，他為家庭盡心盡力，直到日本投降為止；后來回到以色列之后，他也一定是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吧？我相信，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但與此同時，也沒有人會為阿道夫·卡密爾后來對阿拉伯人的所作所為感到意外吧？從納粹的種族理論看到今天中東各國為各自的生存而持續(xù)的戰(zhàn)爭，我不禁想問一句，一個人、一個民族難道能因為自認為本身比較優(yōu)越，就去踐踏、奴役另一個比自己低下的人或比自己低下的民族，恣意地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對方頭上嗎？何況這種優(yōu)越感完全是出自一方的主觀臆斷；而且，假設他真的在某些方面比對方優(yōu)越，那他就有權放手去這樣做了嗎？那樣的話，如果有一個比他更加優(yōu)越的人或民族出現(xiàn)，用同樣的理由來踐踏他自己的話，那時他又該怎樣說呢？——卡密爾和考夫曼決不是某些二流動漫作品里那種所謂“光和影”的存在。不管是納粹的軍官還是日本的客民，最起碼地，他們也都是人，是善良的，同時也是充滿缺點的。對考夫曼的墮落，手冢描寫甚詳，而對卡密爾的轉變，他也決非輕輕帶過?？催^漫畫全篇，到最后結尾的時候，讀者自會理解這種轉變的緣由：信念一旦失控，就必然會變得極端、狹隘。其實他們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只是偶然地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所以才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到這里，再回過頭去，看看漫畫開頭孩子們那兩小無猜的友情，于是就只有掩卷長嘆，從心中生出無限的悲哀和失落的空茫?！绻阉麄兊娜松缆坊Q一下，卡密爾也會被洗腦成一個劊子手，考夫曼也會不惜代價去保護文件；這正是卡密爾最大的悲劇所在，也是所有被卷入戰(zhàn)爭、互相殺戮的人們共同的悲劇。

作者漫畫

手冢選擇峠草平作為戰(zhàn)爭中極少數(shù)沒有失去理性和良知的日本人的代表，在他身上耗盡心血，不是沒有理由的；毋寧說，峠草平就是手冢本人的化身。他雖然把自己定位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然而身處漩渦中心的現(xiàn)實也同樣使他成為漩渦中的一部分，一面凝望，一面前行。借他的口，手冢已經(jīng)不是簡單地止于揭露、譴責納粹和軍國主義日本的暴行?！獮槭裁?？造成這些戰(zhàn)爭和暴行背后的根源是什么？——這是手冢最后要說的，也是他希望所有人都思考的。也許，從45年盟軍轟炸大阪開始，在少年手冢的心里就埋下了一個意愿：要把這一切告訴后人。不光是告訴他們戰(zhàn)爭的傷害，更要讓他們知道，這戰(zhàn)爭是因何而起、人們又是怎樣在狂熱的激情中滾入滅亡的深淵。無論是在漫畫連載的當時還是今日，時過而境未遷，人心仍然沒有改變；但至少，現(xiàn)在我們可以開始反思過去，把過去和現(xiàn)在放在天平上衡量，量度未來。在衡量這成敗與得失的時候，手冢治蟲使用了最重的砝碼，得出了最重的結論，這就是他在漫畫中要借峠草平表達的意愿；在討論這個問題的過程中，他比一般人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