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介紹

《那一晚》是一首現(xiàn)代詩，作者是林徽因。原載于1931年4月《詩刊》第2期（署名：尺棰）。

內(nèi)容介紹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飄，

細弱的桅桿常在風濤里搖。

到如今太陽只在我背后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還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

望著你花園里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贊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作者介紹

林徽因（1904-1955）原名徽音，福建閩候人，建筑師、作家、新月派詩人之一。

1904年出生于福建閩侯一個官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林長民早年留學日本，是新派人物。1916年入北京培華女子中學，1920年4月至9月隨父林長民赴歐洲游歷倫敦、巴黎、日內(nèi)瓦、羅馬、法蘭克福、柏林、布魯塞爾等地，同年入倫敦圣瑪利女校學習，與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上學的徐志摩相遇。1921年回國復(fù)人培華女中讀書。1923年參加新月社活動。1924年留學美國，入賓夕法尼亞大學美術(shù)學院，選修建筑系課程，1927年畢業(yè)，獲美術(shù)學士學位。同年入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在G．P．帕克教授工作室學習舞臺美術(shù)設(shè)計。1928年3月與梁思成在加拿大渥太華結(jié)婚，婚后去歐洲考察建筑，同年8月回國。1955年4月1日清晨，經(jīng)過長達15年與疾病的頑強斗爭之后，與世長辭，年僅51歲。

林徽因一生著述甚多，其中包括散文、詩歌、小說、劇本、譯文和書信等作品，均屬佳作，其中代表作為《你是人間四月天》，小說《九十九度中》等。出版的詩集有《林徽因詩集》（1985）等。

鑒賞評價

滕斌/林徽因《那一晚》的內(nèi)蘊辨析

《那一晚》可以說是林徽因?qū)σ欢坞[秘情感的真實、細膩的回溯，也是她不多的詩作中藝術(shù)質(zhì)量上乘的作品，盡管有人指責其沉湎于個人情感的小天地，但不可否認，這使其卷入了另一組家庭旋渦的情感表現(xiàn)得極其真切、崇高，在其后來的詩作中，鮮有超出此詩的藝術(shù)圓熟的動人作品出現(xiàn)。

林徽因的作品以意象玲瓏剔透、風格清瑩婉麗，頗富音樂美見長。但大多數(shù)文學史也僅僅提到過她與新月派與新月詩派的密切聯(lián)系。她并不以詩文名世，但從她鮮見留世的一本后人整理的作品集中可窺見這個昔日才女的情感世界、美學風格、藝術(shù)理想和人格特點。

和很多少女在孤獨中對愛情的期待一樣，林也是一個渴望有人愛的女子。1937年，她曾向沈從文動人的回憶起自己當年隨父客居倫敦的生活：“理想的我老希望有點浪漫的事發(fā)生，或是有個人來叩門坐在我對面同我談話，同我坐在爐邊給我講故事，最要緊的還要有個人要來愛我。我做著所有女孩做的夢，而實際上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從不認識一個男朋友，從沒有一個浪漫聰明的人來同我玩”。其童年家庭的境遇也常使她困惑和感傷以至于影響到她后來的性格，這也是她后來不斷追求性格上的獨立和自由的原因。而后留學英國和游歷歐洲使她感受到更多西方文明的熏陶，因此對純真愛情的渴望便反映在其早期唯美主義的詩作中。

林徽因的寫作新詩，開始受到徐志摩的影響和啟蒙。林是1930年左右住香山雙清別墅休養(yǎng)的日子里開始提筆寫作的，《那一晚》也作于這一時期。徐對其影響可以隱約地從一些作品中可以找到：《那一晚》、《仍然》、《深夜聽到樂聲》、《情愿》、《別丟掉》等。而《那一晚》又是在一個非常微妙的時期。1928年林徽因與梁思成結(jié)婚，徐志摩也離婚再娶。這時的林徽因在各方面都已成熟，而徐也一直保存著對林的浪漫幻想。徐志摩與梁思成是很好的朋友，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更是徐的老師，這樣一些復(fù)雜的關(guān)系也使得他們將彼此的欣賞和情感理智地對待，并含蓄地表現(xiàn)在一些詩作中。

然而正是這樣一首動人的詩作，1932年陳夢家在主編《新月詩選》時并未收錄，而當時同樣以筆名“尺棰”發(fā)表的《仍然》則被收入其中。作為徐志摩和林徽因的圈內(nèi)朋友，陳夢家也并非不知道兩人精神上、文學上的聯(lián)系，當時一度訛傳的兩人關(guān)系是否是陳夢家沒有選《那一晚》入《新月詩選》的原因，筆者也不敢妄加猜測。但《那一晚》發(fā)表在1931年4月《詩刊》的第二期，主編是徐志摩。這首詩一發(fā)表，徐志摩很快以《你去》一詩給予回應(yīng)：“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放輕些腳步/別叫塵土揚起/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不斷地提醒你有我在這里/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目送你遠去”。這份感傷動人、含蓄的情誼在其唱和的詩作中得到了真切流露。

《那一晚》用雋婉、纖麗的筆調(diào)向讀者敞開自己內(nèi)心世界，我們可以感到作者是如何輕溯這雖已過去但仍縈繞在心的神圣、純潔的精神邊境。

全詩的第一句以缺乏施動者的被動句，倒置句首，開門見山而又絕不平凡。如果按正常的順序應(yīng)為“你的手牽著我的手”，“你和我分定了方向”，“我的船推出了河心”，這種打破順序的排列，既有韻式上的安排：起首的陰平（心、星），小節(jié)尾的去聲（向、樣），使詩情有了一種跌宕的別樣韻致。同時也以事、景、情的悖反、錯位來擠壓、碰撞、暗示、補充，從而營造出一種氛圍并通過畫面的閃回組接設(shè)置了幾個懸念：為什么是我的船推出了河心，你的呢?為何而推？是什么在推？又推向哪里？為什么又是晚上？然而作者卻宕開敘事以景來渲染情感。由“澄藍的天”“迷茫的”“密密的”環(huán)境的靜謐安詳見出“托著”的雅致和“牽著”的柔情，實又為這種將變的情感預(yù)設(shè)了一種凄惋、迷離的基調(diào)?！懊糟钡拿Ｃo邊，“封鎖”的強行介入與不可抗拒?！澳愫臀摇庇钟小胺侄ā钡闹鞔?，“認取”則有找尋和有了結(jié)果的意味，也就是你我“生活的模樣”。動詞“托著”、“牽著”、“推出”、“封鎖”、“分定”、“認取”見出了相悅、遇阻、分定的過程。那么，你我在之后怎么樣了呢？

然而作者在接下來的第二個詩節(jié)中又作了轉(zhuǎn)折，回避了對你在“如今”的敘述，以四個“到如今”的平行式結(jié)構(gòu)獲得轉(zhuǎn)折、遞進、層疊且掀起情感波瀾的效果，如果說船尚能在河心平穩(wěn)航行與靠岸的話，那么這船現(xiàn)已被推入不知兇險多少倍的大海里飄搖了?！凹毴醯摹辈粌H見出了風濤的險惡，也襯出了船的險境?！暗饺缃裉栔辉谖冶澈笈腔病?、“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周圍”，呼應(yīng)了“那一晚”的“迷惘”，由寧靜到暴烈而壓抑，這只無岸可靠、越走越遠的船即象征理想情感的越來越遠。時間副詞“仍”“常”“只”，動詞“留守”“在”表狀態(tài)，“我的船”推出河心去向蒼茫的海面，只見“細弱的”桅桿，“密密的星”到“風濤里”，于不變中見出了變幻?！疤臁薄敖叀薄鞍渡稀边@些遙遠的空間距離通過“記著”“想念”奇跡般的消隱，“星光”“眼淚”“白茫茫的”“紅花兒”“黃花兒”把永恒的存在和瞬間的一閃念感悟縈回留存。特別是兩個“我還”又強化了變幻中的不變。

第三個時段再次轉(zhuǎn)折，如果前兩個時段是緬懷過去的感喟的話，“那一天”則以虛擬的語氣對未來作展望而涂上了一層亮色，“走”“跨”“射”因“希望”的輕巧，“頂層”對“層層的陰影”的意圖掙脫，“蜜”“滋潤”對感傷的稀釋?！皫в鹨淼募薄皾M弦”多么的迫切！作者似乎要對前面暗設(shè)的問題作一個交結(jié)了，聯(lián)系上文出現(xiàn)的“岸上”，可得出“你”可能還在當初“我們”分定的地方，還繼續(xù)耕種“你的”“紅花兒”“黃花兒”，直到成了生動的“花園”?！傍B般的歌唱”是一種自然狀態(tài)的本能，是不計回報的，然而“我靜候你的贊賞”，贊賞什么？看來所有的問題只能在最后一句得到解答：與前面透明，干凈，甜美的氣息相比，實際上“你要看到零亂的花影”，卻是現(xiàn)實的落寞；與行動上的“靜候”冷靜相比，實際上是心里難抑的“私闖”的激流。一個情感的理想主義者對現(xiàn)實的理智承受而又不甘，理想情感受阻卻又不能自已，既為他人獲得理想情感而欣慰，現(xiàn)實中自己又難以放棄情感的復(fù)雜心態(tài)?！按弊鳛橐环N從彼岸到此岸的承載工具便獲得了一種深刻的隱喻意義?！澳且煌怼焙汀八疥J”又散發(fā)出一種懷舊和經(jīng)年難掩的惆悵，特別是“我要”、“你要”以一種不容置疑的主觀口吻把真實用一種假設(shè)語氣表達出來，更顯出一份含蓄、蘊籍。

全詩在意象的閃回、組接中緊跟潛意識的浮沉，與一剎那的感悟遇合。詩人的“創(chuàng)造形體顏色，給音聲保留長短節(jié)奏，它給直覺意識、情感理智以及整體的快愜”也體現(xiàn)在詩歌審美的追求上，如意象的瑰麗、氣氛的迷離、想象的奇特，這些意象的排列組合，隨著詩情的起伏而流動，情景交融有古典主義的風格，場景畫面卻又具有現(xiàn)代主義的色彩，使得全詩在朦朧中透出色彩鮮明、悵惘而又明朗的抒情氣質(zhì)。而其婉約、雋永的風致類似宋人小令，講求文法的凝煉、節(jié)律又有唐人絕句的遺韻。詩人以其嫻熟的文字技巧和對于美術(shù)造型建筑藝術(shù)的駕馭也體現(xiàn)在詩行當中，如色彩的鮮明、動態(tài)的描摹，視點的多變，從低高、近遠、外內(nèi)、清晰迷離，都顯出構(gòu)思上的獨特性。詩行大致壓韻，有尾韻可尋，前一句有散步的自由，后一句有跳舞的節(jié)律。意象具有可視性和建筑特點，精微地傳達出由低沉壓抑轉(zhuǎn)向輕快中的憂傷，特別是一個“頂層”使傷感的情緒又得到提升和清洗。

在形式上又體現(xiàn)為對音樂性的節(jié)奏和意境統(tǒng)一性的追求，有西方樂章的特點：如果說第一時段的柔緩舒放是一支小夜曲的話，那么第二時段則是沉郁迷離的狂想曲，第三時段有多聲部的混諧：輕快的小行板，聲、光、影、形幻化閃回、游移恍惚的奏鳴曲，最后逐漸化為彌漫著憂傷的協(xié)奏曲……語序上的倒置避免了平淡，轉(zhuǎn)折又顯得曲折跌宕，結(jié)構(gòu)上的退回過去又抵達將來、延宕開去而又兜轉(zhuǎn)回來，在虛與實之間穿來插去、沉重與輕靈之間騰挪，在推進當中而又壓抑到極點、句式上的錯落反復(fù)似傾訴又似急不擇言，理智、情感、理想、現(xiàn)實的沖突、撞擊、悖反、錯雜而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張力、一股蕩氣回腸的悱惻纏綿……她的渴望理想的浪漫主義精神可見一斑，由此也見出她做到了新月派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主觀情緒的客觀化和理性節(jié)制感傷的審美追求。

在這里，沒有幽怨，有的是理智認取分定方向的生活，也有剪不斷、理還亂的繾綣和物是人非、難系流光的遺憾。無論如何幻變，過往的一切正如作者在另一首詩里所言：“仍要保存著那真”！